链接 【宋华】母亲的忆念
  难忘的1997年4月11日。
  就是这天晚上10点多钟,忽然听到敲门声。
  来的人是本居民区派出所的两位民警,他们进门就问:"王小波住这里吗?他是做什么的?他还有别的住处吗?"
  
  我都作了如实回答。他们又问我有几个儿女,都在哪里上班?
  
  我说,我身边只有王小波,其他都在外地。他们又问我有什么病?我说,有心脑血管病。
  
  我当即意识到深夜民警来访,必有事由;我急忙恳切地问:王小波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他们说:"没有什么事,我们查查。"
  
  他们走了,我立即给小波住处打电话,没有人接。又拨呼机,直到12点也没有回音。
  
  我的心在翻腾,一夜无眠。我坚信小波是个老实规矩人,不会出任何不法的事。首先想到的是,小波是否出了车祸?要不就是遇到坏人遭到了不幸?可能是民警看我年岁大,又有病,不肯告诉我。
  
  12日天刚亮,我就给我弟弟弟妹和小波的姐夫打电话,请他们去派出所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弟妹问后,回来说:"值班民警说,上一班没有交待,查记录也没有记载。不会发生人命大事。"我的心稍放宽些,但疑惑仍未解除。
  
  13日上午公安局一个同志来电话,请我14日上午去他那儿,并问了与我同去的人的名字和电话。紧接着,他就给准备陪我同去的小波的姐夫打电话,在电话中,告诉了小波不幸的消息。小波的姐夫和舅父、舅妈当天下午就去了出事地方,把情况弄清楚后,回来告诉了我。
  
  原来小波10下午去了他的住处,3点还去房管科交了费,6点钟时,有人看见他在楼下散步,10点钟的时候,邻居看见他的屋内还亮着灯。约11点半钟的时候,楼下的邻居听到他喊了两声,是非常痛苦的惨叫。11日早晨,邻居们互相交谈着小波的惨叫,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年轻的大汉,会在家里突遭不幸。又过了7个小时,到了下午3点左右,邻居们不见小波出来,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他们上楼去,推开门,看见小波已经倒在地上。他面顶南墙,身体弓着,已死去多时了。他走得太突然,后来经公安法医验定:心脏病发猝死。我知道了小波的噩耗,当时虽然很冷静,但心如撕裂,万分悲痛!
  
  小波,每次出门都告诉我,这次出门为何不告诉妈一声!!从民警来后,我为你焦虑、满心悬念。知道你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后,妈的心破碎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合天理,"老天爷"为什么不叫我替你去!你才刚刚45岁,正是英年,要做的事业刚刚开头,你甚至还没有被更多的人理解的接受,就连妈妈也对你了解不深,理解不透。
  
  我脑中的影像还是你孩童时期的情景,因为你16岁离开家去云南、山东插队。以后回来当工人,上大学,出国留学,结婚后独立成家单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谈心的时间就更少!就是你童年时,因为我工作忙,也没有好好照顾你,现在留给我的是太多的遗憾!
  
  小波!小波!你为什么叫小波?是由于1952年5月13日你出生的前两个月,你父亲就遭到特大不幸。他1935年就在党领导下从事学生运动,曾被国民党追捕,以后到延安,又从延安跟抗日军政大学转战到山东抗日根据地。他在残酷的敌后战争中,死里逃生,曾立功受过奖,被评为模范共产党员干部。谁想得到,在解放后,却因与某领导对工作的意见不同,发生了争执,又由于一封家信(劝其父土改时主动献出土地),竟被当成反党分子,开除了党籍。这真是晴天霹雳!这声波浪,非同小可,带来的灾,难几乎毁灭了我们的家庭。我之所以给你起名叫小波,当时的想法有三:一、记载这一历史事件;二、寄托着我们的信心与希望,相信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还事实以真面目;三、鼓励自己在革命的长河中,要顶住任何风浪。要善于把大风大浪化为小波小浪。可怜的小波,你就是在这声波浪中出生的。
  
  小波,小波生存得真不容易。你从小就体弱,可能在胎里受到严重刺激,先天就发育不良。出生后,在痛苦、沉闷、艰难的条件下,你也没有得到应有的保育和营养。回想那时,家里的人都愁眉苦脸,加上我工作又忙,经常加班,无法照顾孩子。姥姥承担着一家八九口人的吃穿,还要带外孙,真够难为她老人家了。小波小时常生病,发烧、呕吐。记得两岁那年夏天,头上额前起了许多樱桃似的热毒肿疮,痛痒得两只小手直抓,真是可怜。三四岁时肋骨外翻,医生说是严重的软骨症,吃了许多钙片。后来虽然个子长得很高,但不结实。七八岁时正是重要成长发育阶段,赶上3年经济困难,家里粮少人口多,常处在半饥饿状态。小波曾跟10岁的哥哥去爬树,偷枣充饥,回来还要受到父亲训斥。爱吃妹妹做的白薯藤和白薯叶渣,成了姐姐的佳话。上高小时,爬树给同学的蚕摘桑叶,摔下来,脚腕骨折,左腋架着拐杖,一跳一跳地去一学。小波的童年,正像有人所说的,像荒野上的一棵小草,不断与严寒酷暑、狂风暴雨抗争,顽强地经受磨练,求得生存。
  
  别人都说小波聪明,我却看到他许多傻气。但在他傻气的背面,也显出他的毅力和性格。
  
  小波从小爱看书,且记忆力很好。这可能是他父亲的遗传,也是家庭环境的影响。他父亲是教育工作者,逻辑学家,家里有各种藏书,姐姐哥哥都爱读书,也都是班上前几名。这种环境影响潜移默化,他也不甘心落后。小学二三年级时,小波就看了《水浒传》、简本《聊斋志异》、世界名著童话故事等。他不光爱看书,还爱讲故事。他常在各种场合,有声有色地给小朋友讲故事,能把看过的书从头到尾一句不漏地背诵下来。他从小就是喜欢的事认真,不喜欢的不专心,不像其他小学生那样在乎分数。有一次拿回成绩册,让家长签字,上面有个零分,我很生气。问他:怎么会得零分?他说,老师讲的课他不爱听,看别的书。老师叫他站起来,回答老师讲了些什么?答不出来,得了零分。只看他的成绩册,分数平平,但数学竞赛他得过第一名。
  
  小波的确读了许多书,而且看书的速度很快。有时我给他一篇文章,转眼的功夫他就看完了。我不信他真的读完,问他内容,都能答出来。我说怎么会这样快?他说是爸爸曾教他"一目十行"。小波的知识面很广,他父亲在世时是我们家的活辞典,后来小波成了我的活辞典。不论古今、中外、天上地下、军事政治、官场民间,我不明白的问他,他都能给我满意的回答。小波成了我的精神知识仓库。可惜!太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侃侃有词、滔滔不绝的回答了。
  
  小波从小憨厚、善良,不爱出头露面,从不表现自己。做了好事,不对别人说,做错的事,也不推卸责任。他不计较得失,从不和别人争东西,能忍让。别人还以为他傻,其实他并不傻,如果惹火了,他也会向你开火!
  
  他上小学一年级时,和小朋友一起赶邻居的鸡玩,把鸡给撞死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没事似的回家去了,他怕回家受惩罚,一个7岁的孩子,从海淀区人民大学走到西单教育部宿舍,找姐姐。从晚上7点钟饿着肚子走到10点,走了3个小时。那种又饿又累的样子,真叫人哭笑不得。而家里的人一夜找不到他,都焦急万分。本来,他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回家,但他不会撒谎,不会推卸责任,就自找了苦吃。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教育部操场一块木板上,贴出一张大字报,题目是《牛头·马面·判官·小鬼》。上边还画有一个牛头、一个马头,用半文言文讽刺文化革命中的派性斗争。大字报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许多人围着看。我也挤过去看了,都猜不到是什么人写的。直到去年吃饭时,和小波聊起教育部文革及那张大字报,才知道那张奇妙的大字报,原来出自他的手。幸亏没有署名,否则被造反派知道了,可能就成了反革命。事到如今,看来他那时小小年纪,还真有点头脑。
  
  他初中毕业了,要上山下乡。本来可以跟我去安徽教育部干校,而他坚决要去云南龙川插队。我觉得一个16岁的孩子,第一次离家去那么远的边疆,困难太多了。我多次劝他跟我去,他就是不听。只好由他去了。他到云南一年就得了急性肝炎。那里缺医,少药,全靠同去的小朋友赵红旗等照顾护理。伙食不好,营养跟不上。我从安徽给他寄两斤白糖,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收到后已成了蚂蚁窝。为了挽救小波的生命,我请求组织上让他回北京养病。他刚回京时,家里只有他多病的父亲,仍很困难。但最难的是报不上户口。在"四人帮"统治时期,在北京没有户口是"黑人",思想压力很大。他自己都觉得是一种屈辱,整天关在小屋里,不愿和人接触。除和他同命运的人一起谈谈心,再就是去朋友家给小朋友讲故事。因他很幽默,讲的故事很生动,孩子们都爱听。缠着他讲了一个又一个,连饭都不吃,直到教育部大门快关时才回家。可能这就是他当时的唯一乐趣吧!
  
  一个求知上进的青年,没有户口,没有职业,能这样长期混下去吗?他情绪不好,苦恼,忧闷。我怕他愁出病来,只好设法让他到山东牟平我的家乡去插队。幸亏乡亲们的照顾,不久他便在民办中学当老师。1975年才回北京,在街道工厂当工人。就这样,一直到恢复高考,他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本科学习。
  
  1988年他在美国获得硕士学位,回国后,在北京大学,后到中国人民大学任教。1993年他自动放弃大学老师的铁饭碗,当个自由撰稿人――写小说。当时我就觉得他太傻,为他担心。我曾问他:"你做出这一选择,今后靠那靠不住的微薄稿费,能生活吗?没有公费医疗,生病怎么办?"我又说:"我最担心写小说担风险,历史上多少文人作家,因文字狱,受苦丧命!"而他的回答是:"一个人怕这、怕那,就什么事也不要做了,还算个人吗!"又说:"你不用担心,我有原则。"
  
  他为他这一生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一心扑在写作上。生活不规律,不分白天夜晚,有时忘记吃饭。有时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就出了门。我看他那个样子,都为他难为情。去年我病了,他要请保姆,我说我过几天就好了,不让他请。他急了说:"别人有上班下班,我哪有下班的时间照顾你。"我当时还有点生气。其实,他很孝顺。如我有点病,他很焦急,姐姐常说,小波最孝顺。去年他本来要和李银河同去英国,后来他却忍着年轻夫妻长期分离的苦衷,送走了爱妻银河。我问他为什么不同去?他说"去那儿没意思"。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因为哥哥、姐姐、弟弟都走了,他不忍丢下老母亲再走。他很辛苦,晚上写作,白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应酬。他太累了,这必然影响他的健康。
  
  小波确有写作的基础,他读了许多古今中外的名著,他不仅有社会科学方面的知识,对理工科如数学、物理、化学、计算机都用心钻研过。他有许多方面的实践经历和体会,如家庭不幸对他的影响、文化革命中的一切……他到过祖国的南方云南、到过北方农村。在美国读书时,打过工,访问过美国农民,了解他们的生产和生活。他与在美国犯禁卖马列书籍的小贩交谈过,他和银河开车几乎逛遍了美国,也到欧洲许多国家旅游过。他学过社会学,很注意深入基层,观察社会,看到了一些很深的层面。这一切都是他写作的源泉,也是他的作品与一般不同的原因。现在看来,他的选择没有错,他做了他愿意做的事情。他给人们留下了一些,作品而且得到了许多读者的赞赏和爱戴。
  
  可惜小波早逝,主要是他自己和家人对他的健康注意不够。他的病是长期积成的。我早就看到,他的嘴唇发紫,无力,有时咳嗽。我总认为,他吸烟、喝浓茶,不爱吃水果、少吃青菜,这些影响到血液,缺氧,从来没想到他会有心脏病。经遗体病理解剖检查,才知道他"心内膜弹力纤维增生症:左心室内膜增厚(超过正常心内膜厚度10倍)左心腔扩张……(其中冠状动脉前降支轻度狭窄,管腔相当于正常的60),"结论是:"心内膜弹力纤维增生症,患者因心力衰竭死亡"。
  
  据医生说,小波可能患过心肌炎。他自己从未说过,连我这做母亲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患过心肌炎。小波生病总是硬撑着,不告诉别人,不去看病,不吃药。有几次病了,劝他去医院看看,他也不去。还说要靠自身抵抗力战胜病。其实他自己早有感觉,去年冬他曾对外甥姚勇说,真难受,闷得喘不过气来。他认为是屋子里暖气太热,没有意识到是心脏病。如早去医院检查,早发现,早治疗,生命是可延长的。可惜一切都晚了。
  
  小波有才华、有思想,他追求民主、追求自由;讲实际、讲良心、不讲假话。他是个耿直的人。他的作品就体现了他的风格。可惜英年早逝,如果生命能再延长20年,该多好。他会留下更多、更成熟、更具风格的作品。
  
  最后我向小波的同龄人、作家、读者朋友说几句话:我非常感谢你们对小波的厚爱!希望你们接受小波的教训,不管多忙,任务多么重,也要爱护身体。生活要规律,劳逸结合。不要吸烟,有病早看医生。
  
  1997年6月8日
  
  (选自《浪漫骑士》 艾晓明 李银河 编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链接 【王征】我的弟弟小波
  弟弟小波去世两个半月了。
  我终于可以坐下来为他写点什么了。
  这两个半月,我的心碎了,精神几乎到崩溃的边缘。用女儿的话来说,是剥了一层皮。
  
  两个半月前,一天深夜,接到秀东打来的越洋电话,他告诉我:"小波去世了……",我听在耳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拿着话筒一遍遍地问:"什么?什么?"最后终于晓得了,但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小波从来没讲过,他有什么不舒服,从来没讲过,他有心脏病。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心如刀绞,泪如雨下。那一晚上,不能成眠。
  
  清晨,独自跑到房后的树林中,向着天空,向着东方,向着广袤的苍穹,我像疯子一样大喊:"小波!小波!小波……"就像小波真的在天上,在God身边,能够听到一样。
  
  我喊到声嘶力竭,说不出话来,但我对他的思念和心中的悲痛也只有一点点得到抒泻。小波就盘旋在我脑中,我心里,只要脑子一空下来,想的就是他。我不敢开车,怕开车脑子走神想他,会出车祸;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怕想他想得受不了。
  
  我想写写小波,让世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让世人知道,他简朴,性格单纯,心灵博大精深、善良细腻;他头脑机智,出语幽默惊人。但我这写惯病历和医学报告的拙笔能写出他来吗?我只能尽我之心,尽我之力,写出我心中的小波。
  
  1996年12日初,我离京赴美国,从烟台到北京住了半个月。这是几年来与小波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他住在楼下,每天上楼来和我聊天。我们聊家人、聊社会、聊电影、电视甚至文学。话题天南海北,杂七杂八,可就是从没说到过他自己的身体,他有哪儿不舒服,有什么病。他对我的依恋、关切、那份亲情、那份善意,总在几句话中,在那微微斜视的目光中透露出来。虽然,我们口中聊的往往是些不相干的事。
  
  我的赴美,对他的感情造成很大的冲击和折磨,姐姐、哥哥、弟弟都在美国,我走后,大陆就只剩他一人与妈妈相守了。提到此事,他就叹气。一天,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怎么也没觉得到美国有什么的,现在通讯、交通这么发达,十几个小时就能从北京飞到底特律,我觉得就跟到烟台一样。"
  
  可是,这毕竟是不一样的,现在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这毕竟是不一样的。如今小波走了,我竟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回去送他一程。我只能每天思念他,独自流泪,我这个他相依相恋的姐姐太对不住他了。
  
  小弟弟晨光去北京送别,带回小波的遗体解剖报告和遗著《时代三部曲》。我看了报告心痛不已,不知该怎么想,就像祥林嫂一样,每天反复地想着小波的死因。我几十遍、几百遍地问自己: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据遗体解剖报告说,小波是由于心内膜弹力纤维增生症,导致心力衰竭死亡。可我知道,这种病引起的心力衰竭是逐渐发展的,有一个长期的过程。我12月份看到他,只有懒懒的样子,(现在想,那已是早期心衰),那时到他去世,只有4个月,病情不该发展得这么快。报告中还提到,有冠状动脉粥样硬化;而心内膜弹力纤维增生者有1/4的病人容易发生血栓。我想,当天晚上,很可能产生了血栓,心肌梗塞,加重了心衰,而血栓以后自溶了。可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上帝知道了。据人们推测,他独自一人在室内挣扎了几个小时,晨光看到白灰墙上留下了他牙咬过的痕迹,死后牙缝里还留有白灰。为什么?为什么他独自挣扎而听到他惨叫的人却没能帮忙送他去医院?哪怕听见了的人去报警也好。
  
  他选择死亡吗?不,他爱生活,爱亲人,爱文学事业。电脑中还有他未完成的《黑铁时代》。想想他的性格,他的为人,也就能理解了。他从不愿麻烦别人,有事宁肯自己忍着。他对什么都很洒脱,他就那样走了,可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遗憾!那么多心痛!那么多惋惜!那么多泪水!
  
  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以他的智慧、他的广博。他读过很多医书,从小他看书就杂,什么都看。细读《白银时代》,我认为,他一定有心脏病的感觉。他在书中多次提到"我的舅舅"有心脏病,做过心脏手术,裤带一紧就胸闷憋气,游泳时水到胸部就胸闷,心脏在快速衰老。书中有忧郁但无悲伤,更无对死的恐惧,但是有那么多的无奈和对世俗的嘲讽。他说:"……所谓创造力,其实是出于死亡的本能。人要是把创造力当成自己的寿命,实际上就是把寿命往短里算。把吃饭屙屎的能力当作寿命,才是益寿延年之妙法。"(《白银时代》,第108页)。他从小藐视行尸走肉的活法,小时候他常跟我们谈笑大院里的干部有的十分庸碌,他斥之为"烫面饺子干部",他更多注重的是精神。我们早说过他是吃精神的人,是靠精神活命的人。那么他是宁肯有用而短的活,而不肯无用的延年益寿了。从书中看,他早有症状,但他为什么不肯向任何人讲他的病,特别是不向他的至亲们讲。我想他不忍告诉他74岁的老母亲,他是个公认的大孝子,就在他去世前两个月,妈妈病了,他急得要命,到处发E-mail;妈妈好了,他却去了。他是我们姐弟中最多爱心最少私心的一个。他不忍告诉他的妻子,他们之间感情至好,人所公认。他不忍告诉姐姐、哥哥、弟弟,怕给别人增加烦恼,却自己一个人忍着。这最后一忍就成永诀了。他的善良,只有亲人心知,只能让亲人们现在深深地痛心痛悔。据说他曾在电话里跟北京的朋友说,他快死了。可大家只把这话当成他的又一次幽默,谁也没把这话当真。因为他从心智到身体看上去都那么高大健壮,所以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晴天霹雳。回想他平时懒懒的样子,恐怕也是疾病所至。如今当他去了,才感受到失去了一个多么善良的亲人,逝去了一个多么博爱的心灵。
  
  小波是生于忧患,这不是套用老话。1952年他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爸爸被诬陷,打成阶级异己分子。天降大祸于我们家,爸爸因精神折磨和疾病死去活来,妈妈天天以泪洗面。全家处在惊恐、悲惨、愤恨、屈辱当中。他在这样的气氛中降生,父母给他起名"小波",希望这灾祸像大海中的小波浪一样过去。谁知在那样的年代,这阴影笼罩我们二十余年。它对我们的影响是终生的,对小波的影响更是深入血液。妈妈常说:没把他生成怪胎已经不错了。我们姐弟5个,小时候,爸爸妈妈没有很多精力管我们。我们从小由姥姥带大。姥姥最疼惜小波了,她老说小波福相。其实小波是儿时严重缺钙,长成一个大头。也就是没有太多管束,小波自由地、自我教育地成长起来。50年代末、60年代初,大姐带着我们,在人民大学的校园中乱跑。我们打枣、捅马蜂窝,干一些孩子们自得其乐的事情。接下来我和姐姐到城里上了中学,弟弟们在西郊人大,小波的"蔫淘"更是出名。有一次,好像是他打死了邻居的鸡,七八岁的年龄,自己一个人走了40里路,跑到城里找我们,搞得爸爸哭笑不得。他的能吃苦,那时就显出来了。他小学时转学到了城里,和妈妈、姐姐、晨光、我同住在教委大院,星期天大家都到人大,和爸爸、小平、姥姥团聚。星期六从城里到人大,他常常是走回去,省下路费,跑书摊。那时,大家常说,小波真能走路。文化革命开始时,他才是个初一的学生。爸爸妈妈受冲击,无人顾及我们。他在教委大院和一帮小朋友干尽了各种恶作剧。他们玩各种男孩子们的把戏,爬树、上房玩火。有一次一个小朋友告诉我:你弟弟在红星楼顶走边沿呢,比谁都不怕死。当时吓了我一大跳,那是个5层的高楼。
  
  他从小嗜书,读书极快极多,记忆力极好。上小学时,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西单商场的旧书摊。他在那里读了多少书,天知道。从小他的记忆力就让家人们惊异。有一次,好像是他小学一二年级时,姐姐弟弟们一起闲聊,他大段大段地背诵起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他还说,那是读着玩的,其实并不太喜欢马雅可夫斯基。他读完了《十万个为什么》,就成了全家的顾问。家中有什么日常问题,常去问小波。那时,他也才是小学二年级。
  
  我读书比起他来要慢多了,记得文革初期,1966年时,姐姐拿回家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说明天就要还给借书人。我和小波就争着读,最后谁也争不过谁,索性并着头一起看那本书。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他的脑电波影响了我,我也能很快地读书,脑子突然非常灵了。当时我就想,他的脑子与众不同。他能一天就读完厚厚一本大书,还能记住全部内容,真让我羡慕不已。
  
  但是他最热爱的还是文学。从小他对文学就有执著的爱,他用文学、用大量的文学书籍,完成了自我教育。小学五年级时,他写了一篇关于刺猬的作文,被选作范文在学校的广播里播送。文革后,他去了云南农场,休假回京,他写了不少杂文、随笔,记述云南的生活和见闻。我当时在山西插队,每次回京,首先要读的就是小波写的文章。那些文章是那么生动、幽默,引人入胜,让人忍俊不禁。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停止过写作。他的文章写在一些纸头上,写完了,也满不在乎地乱扔。可他的文章很快就成为全家人最爱读的东西,也在一些朋友中间流传。
  
  后来,我到了山东烟台,他当时由云南回京。在北京呆不住,他也到了山东,在青虎山插队,吃了二遍苦。这些生活也成了他文章的素材,可惜当时的文章没有存留下来。1971年他到了我自己的家,看了我的藏书后,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可要好好保存着你的这些书。那些书当时都是禁书,是一些文学名著。那时他在青虎山连肚子都吃不饱,可每次跑到烟台首先是看书,再填他的肚子。我和秀东常常感叹,他是个书痴。
  
  恢复高考后,我们都上了大学。小波毕业后不久去了美国。他获得硕士学位,又受了洋插队的罪。其中的艰辛,他不愿意多说。学成回国后,我曾劝他写写美国的生活。那是1988年,从美国回来的人很少,关于美国的文章也很少。我想,他写出来一定会受人欢迎的。可听了我的建议,他不屑地说:我不愿意写美国。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开始写在美国的经历,写欧洲的旅游。我从其中读到了他的经历,他深藏心中的甘苦。轻松风趣的语言背后,有他身心所受过的磨难。
  
  回国后,他几易工作。最后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仍是文学,是写小说、编故事。他执著地走上了文学之路,投身于这个熬人心血的事业。一个负责任、真诚的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付出的是全部心血。小波就是这样的作家。他的小说几十易其稿,以他的心智,还写得如此艰苦,这样磨练才使作品达到他满意的程度。我相信《岭南文化时报》为悼念小波发表的编辑部文章中所说:"王小波的去世对中国文学的损失,可能是难以估量的。这位非同凡响的行吟诗人和自由思想者在《时代三部曲》中显示出来的才华和深度,使我们听到了某种类似天籁的声音。"真希望小波能激起大浪,希望他的作品能对中国文坛的创新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小波从山东回了北京,我在山东上学,接下来留在那里工作。我在烟台的时候,有时无意中打开电视,忽然见到我千里之外的弟弟,于是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地欣赏他一番。然后想,他出名了,报章、杂志上常见他的名字,现在的他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回北京后,一交谈一接触,我感到他还是我几十年前的弟弟。他依然善良、纯朴、聪明、幽默,还是邋邋遢遢,不修边幅,有时还有点羞怯。他说,其实他很不喜欢上电视台,很不喜欢那些场合。但因为朋友请,却不过情面,就去了,他连发表的文章也并不拿给我看,从不收集自己发表的作品,随便一扔就是了。他的文章,都是妈妈收集了,给我看的。我仍像以前一样爱看他的东西,只要回北京就找他的文章看。我离开北京来美国,临行前,全家到东单的广式餐厅吃了顿饭。那个餐厅可以由客人自己到冷藏柜中选菜,是包装在盒子里的半成品,然后拿到里面加工。大家都去选,秀东和外甥姚勇都爱吃海鲜,小波不喜海味,拿了一盒粉丝肉丸子之类的东西,说:拿这个吧?那东西太让人看不上眼了,大家都说不好。小波立刻把那盒东西放了回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大孩子。那眼神,让我至今难忘。现在想起来,总觉对不起他。连跟他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没让他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虽然这东西是最不讲究,最不值钱的。这就是小波,忍己奉人。他对自己那么不在乎,对自己的生活不在乎,对自己的身体不在乎,甚至对自己已经发表了的作品也不甚在乎。他只在自己的思想中遨游,在世人争名逐利的时候,他还是那样超凡脱俗。这就是我的弟弟,小波。
  
  安息吧,小波!
  
  1997年6月26日写于美国,密歇根州
  
  (选自《浪漫骑士》 艾晓明 李银河 编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链接 【王小芹】吾弟小波
  ――王小芹致李银河信
  
  银河:
  惊悉小波英年早逝,我实在是痛悔交加。我悔不该滞留国外多时,致使小波一人负担照顾我母亲的重担,不能与你同赴英国,结果竟年纪轻轻,孤单单一人去了。如果他病发时,身边有人,及时送医院抢救,也许不至如此。每念及此,我就痛感对不住小波,对此我会抱恨终生。
  
  我一向以为小波是我们姐弟5人中最孝顺的一个。冬天他曾多次发E-mail给我,告诉我妈妈生病,他心中十分焦虑,询问珍琪我妈妈的病应如何治疗;又讲家中需要保姆照料。我妈因他告诉我们她的病情而怨小波大惊小怪。在小波的关心照料下,我妈病情缓解。谁想到他自己竟疏忽了自己的严重病况。小波事业心极强,年过40之后,他渐感岁月匆匆,想干的事、想写的书太多,不愿将有限的生命浪费在日常琐事上。而妈妈年纪过大,难以理解小波。我能体会小波的心情,他的处境,也决定等我的事一旦有了眉目就回去替他,谁想他竟不能等到那一天。
  
  小波也是我们5人中经历最为坎坷的一个。因我父遭不白之冤,我妈怀他时就常哭泣,至使他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小时心脏一直就有杂音,且患软骨症,吃钙片直到上小学。3年困难时期,粮食不够吃,每顿饭前我姥姥都端上"渣"(即自种白薯蔓拌上豆面蒸,农村用来喂猪)充空腹后吃饭,以使我们减轻饥饿感觉。小波恰是长身体、大饭量的时候,每次都是吃渣最多的。文革中他为朋友养蚕采桑叶从树上掉下来,我用自行车驮他去积水潭医院,途经西四十字路口,警察不让带人,他只好一点点支撑过十字路口,到医院才知摔断了小腿。到上山下乡风潮哄起,他竟自愿报名到最远的西双版纳兵团。我那时正在顺义高丽营村学农,请假回去劝他别去,他意已决,竟写下"青山处处埋忠骨"之悲壮句。待去不久,即写信叙那里苦不堪言。后又得急性肝炎住院,至于被人开会批斗,当时他并不曾与家人说。我妈费尽心机,将他调到安徽干校,后干校解散,他回京做无业人员,口袋户口无法解决。万般无奈,又去山东老家插队,吃尽苦难。我与他年龄相差大,所处环境各异,与他相处时间不多。每想起他的不幸处境,都感困苦难言。经我妈多方活动,我亦代书上诉多次,小波才得以安排在街道小厂,待到十年动乱过后,高考恢复,这才柳暗花明。你能慧眼识珠,与小波结为伴侣,且感情其佳,我实在很为他高兴。以后因你留学,你们两次分离,每次小波都相思苦苦,可见他对你的感情至深至厚。
  
  小波实为一怪才,自小木纳,不喜多言,直到文革才改变。小学时被老师提问时,常一言不发,老师生气,在记分册上给他划零分,但数学竞赛时他竟能一举夺魁。文革开始,他以拙稚之笔写大字报兼牛头马面漫画,使教育部保卫组惊为老谋深算的反革命分子所为,围缴追查多日,竟不得结果而不了了之。后成立小红卫兵,更是极尽淘气和恶作剧之能事。非常人所能想能为。待后来将生活中的苦难和经历历练成文字,自有非同一般的独到之处。说实在的,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处女作《绿毛水怪》,透过奇异和怪诞,使人咀嚼生活的苦涩。那时我就想,若有一日这些文章能发表,定是骇世惊人之作。多年之后,果然他的多篇作品问世。虽说传统之人不能理解,以为"黄";非传统之人想看"黄"之内容,又云"什么也没看着"。唯慧者能体会其中异趣妙处。所幸能欣赏他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姚勇就十分崇拜他二舅。他同学更有排队等着看他《黄金时代》一书之说。小说思想深邃,凡事均有独到见解。他与姚勇多次谈心,开其心智,姚勇深感获益匪浅,他对二舅感情至深,专门写了一首歌以悼二舅。
  
  小波又是我们5人中最善的一个,我们都曾得到他(当然也有你)的帮助。我知小波与你感情非同一般夫妻可比,你们确是相爱相知相识。只怕此生再难遇此刻骨铭心之爱。你的悲痛心情我能想见。但人死不能复生,愿你忍痛节哀,渡过难关。这也是小波的心愿。因小勇深爱他二舅,你尽可将他看作你的孩子,你若有任何需要帮忙之处,请直接打电话给他。
  
  我写此信,只为寄托哀思,回信对你而言定是十分痛苦之事,所以请不必复信,自己多加保重,令小波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小芹
  1997年4月26日
  
  (选自《浪漫骑士》 艾晓明 李银河 编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链接 【王晨光】童年时的小波哥哥
  小波是我二哥。小时候,每逢星期六的下午,我们都要从上学所住的城里西单到城外爸爸所在的人民大学去合家团聚。妈妈给我们每人3毛车钱,我们却从城里走到城外,省下的"私房银子",小波去买旧书,我却攒起来,偶尔去买些豆面酥糖或大米花来吃。
  
  十一二岁的他带着八九岁的我要走两个多小时,我常常走得累,也就慢了。记得从那时起小波开始给我讲起故事。森林里,有小兔、小鹿、松鼠和小羊,总是被老狼、豺狗们欺负和吃掉。狐狸自然是军师,小动物们开始组织起来防御。发展的技术从挖洞、造竹矛渐进到勾连纵横的工事,以及飞机、大炮、坦克车。对立面也有相应发展,一个个战役打不完。当老狼的联合舰队把松鼠的潜艇困在港湾里时,小波却说:下边没了。
  
  早就忘了疲劳的我望着他发干的嘴唇,缠着他编下去。他又继续讲。那些故事里有童话的温馨色彩和战士的辉煌,我是世上唯一享受这些的男孩。人民大学到了,我却希望再走下去。
  
  星期一我们要坐车回城里。一次在车上他不小心把买的票掉到车外,问我能否证明他买了票。我气得说:你这么不小心,我不管!我躲得远远的,直到售票员相信他了,我才走回来。
  
  夏天的星期天下午,我们从人民大学回城。路上我们在城外的紫竹院先游会儿泳,回来时就累了,只好坐车。有一次,到了家门口,他却发现,游泳裤忘在了紫竹院。怕妈妈打,他要走回去找,我却一直走进家门。四五个小时后,天早黑透了,家里人都很着急,要去找他,他拿着游泳裤回来了。大哥望着我说: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回去找?那时,我心里泛起一点羞愧,但又庆幸免去了责罚与奔波。尽管如此,星期六下午的故事仍在继续。
  
  小波木,小波傻,妈妈管他叫呆子。妈妈小病,躺在床上,我贴在床前说:"妈妈你病了么?想吃什么,我叫小波给你买去。"小波躲在人后,家里人传为笑谈。
  
  小波是个好哥哥,童年中有过他,一辈子做事都会凭点良心。
  
  15岁时我进了烟厂,分旧的防寒工作服(该工作服又称大氅),我总在别人抢先挑选完后,拿到最破的。别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大傻"。排长(就是带班的班长,那时一切仿军队编制,带班长管三四十人,称为排长)见了,找我谈话,让我注意十五六岁的其他同事有什么不良言论,及时汇报。他说:好好表现,马上就要重建共青团了。我跳起来说:我不干这种没出息的事。一车间一百多个同龄人里,只有我和一个小偷没能加入基干民兵。好孤独。
  
  后来,我在东肯塔基大学念化学,二百多美元的助教金,整月地吃方便面。戴维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男子,熟了后,常对我讲美国社会不合理,几十里以外有个贫民屋,人们无家可归。一天晚上,他来我屋,说他不肯在东肯塔基大学念了,想去百余里外的另一个城市投奔他姐姐,路上车坏了,问我有没有钱可借,他见到姐姐后一定还。我狠心拿出20美元,说:你比我富,这是我的地址,你有钱后一定还给我。戴维一去不返,从此音讯渺然。那地方东西便宜,20美元的鱼、肉、蛋、菜够吃个把月。
  
  转到新泽西后逐渐站住了脚,期间中国同学帮过我,我又去帮新来的中国同学。帮着一位老兄买车,修车,搭着命上高速路去试车,后来却听见他对别人说我不爱帮助人。不是有意扒墙脚,听到后还真有点伤心。却又坦然,修车时已经对他说过:受累不怕,怕的是帮人未必有好报。不过,初次相识,冒险也要一试。够傻的。后来帮人的事还是做过一些,有时傻,有时不傻。
  
  深夜醒来,泪透枕边,童年时对不起小波的两件亏心事又在眼前。小波早就忘了,我也从未再提起,埋在心底30年。这些年,不得已时,亏心事也做过,但傻不傻的,能帮人处且帮人。不是为了给把守天堂大门的上帝看,也没有施舍于人的快感。为了什么,小波,小波你可知道!
  
  后记:小波病因未查明时夜夜失眠,睡不着觉时写了这篇东西,纪念小波哥哥。
  
  1997年4月20日凌晨于北京。
  
  (选自《浪漫骑士》 艾晓明 李银河 编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链接 【李克林】我的女婿王小波
  要我谈王小波,实在谈不出什么。老实说,我真正对小波的认识是在他去世之后。从报刊上发表的许多纪念文章里,在一些年轻人和亲友们的议论里,我惊奇地发现有那么多的人怀念他,哀悼他,而我当了二十来年的岳母,竟很少了解他,尤其是他的才智、思想和精神境界。
  
  我已年过八旬,在人民日报社长期搞农村宣传,我不大懂文学,对小波的一些作品,有些看不懂,有些看不惯。他的小说,我说有点"黄",人家说"不黄","正好";有的我说有点"怪",人家说"不怪,主要是你没看懂"。但有一点,很突出,就是不论长篇短篇,看着有时忍不住要笑,一股顽皮劲跃然纸上。我想,这小子小时候一定特别淘气。
  
  这期间我翻阅他的一些旧作,慢慢发现小波不仅语言文字充满情趣,他的思想、思路也别具特色。想象力很丰富,有些看去好象胡扯,实际并非漫无边际。上下古今,悠悠天地,他头脑里的世界特别广阔。有人说是"黑色幽默",是"反讽"。我好象开始懂一点,有些还是不大懂,可能是我太老了吧。
  
  小波、银河刚谈恋爱时,我觉得这孩子傻大黑粗的,看去挺怪,心里有点嘀咕,虽然我并不喜欢"小白脸",可总怕这人靠不住。我老头子却说:"是你女儿找对象,还是你找?她爱就行,你管得着?"几次侧面问银河,她总说:"这人有个很睿智的头脑,别人不能比。"
  
  这就是他们的结合点。这种爱对我这个一片纯真不大懂人世的女儿来说,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抵御了一切世俗偏见。当时小波家还未平反,全家挤住在教委大院角落的几间平房里,小波住的小屋其脏乱程度完全像个"猪窝",两个孩子就在这小窝里相会,其乐融融。有个朋友称赞,李银河真够勇敢的!
  
  小波的爸爸王方名,是个少见的好老头。他是一个比我们这些"三八式"还老的四川地下党的老党员,一个逻辑学专家。解放初期毛主席还接见过他。1952年土改复查时,他曾写信给毛主席、反映四川某地一些过"左"问题,但信并未上达就被打成立场反动的"反革命",折磨数十年,至80年代初才平反。小波到这个世界上就饱尝忧患和困苦,这对他的世界观和思想性格的形成不无关系。
  
  1982年银河去美国,84年小波也去了。他没有奖学金,银河一人的奖学金两人用。开始打了一段工,以后她就不让小波打工了。小波在美4年,基本没打工,这情况开始我不知道,他家人也不大相信。一位老同志留美回来的孩子谈,他在匹兹堡期间,常去银河家玩,银河一下班回来就忙家务、做饭,小波在家里只是读书、写作,啥也不干。他几次说,李银河真"伟大"!不久前我问银河,她说"是这样,我不忍心让那样一个智慧的头脑去干粗活。"她还说,《黄金时代》就是那时构思写作的。
  
  回娘家来,银河经常是一进门,把包往床上一丢,就打电话:"小波,冰箱里有什么什么你想着吃。"电话遥控安排他吃饭。我说,你以后买个大饼,套在他脖子上,要不你回去他就饿死了。这并非玩笑,而是生活真实。我常说,这小子真懒!其实这是冤枉了他。去年银河赴英国,他的生活更繁乱,头脑高度运转,总是废寝忘食,不知饥饱,不分昼夜,不断地写,脑体矛盾,终至爆发。
  
  小波的猝死使我十分痛心又深感内疚。女婿是半子,女儿不在,我竟没给他以必要的照料。他嘴唇发青,有明显病相,也没督促他去医院检查。只在春节联欢聚会了一次。我家保姆难过地说,别看小波五大三粗的,完全像个小孩,你不让抽烟,他就装在袖筒里到凉台悄悄抽,他太腼腆了!
  
  我一直觉得,女儿在小波身上牺牲太多了,否则她自己的事业可能成就会大些。在美她不愿他打工,回京她又支持他退职,她负担家务和一切,让他集中精力写作。现在我才进一步了解,这不是牺牲,这是爱,一种特殊的爱。小波,好孩子,我对你了解太晚而你走得太早了!八十多岁的人没死,而四十多岁的人却先走了,一个正是创造盛年的人走了,一个老朽留下了,老天太不公平!
  
  我还有几句题外话,现在一些纪念小波的文章,表真意切,令人感动,但也有个别评价有些过高了。小波性格腼腆,不爱张扬,不求虚名,但重真情。而且他生前历经坎坷,刚刚在发展,处于成长的过程中,远未达到顶峰。过分的溢美之辞,他地下闻之也不会愉快的。
  
  1997年6月15日
  
  (选自《浪漫骑士》 艾晓明 李银河 编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链接 【姚勇】我的舅舅
  在《白银时代》中《未来世界》的上篇《我的舅舅》里,我的舅舅王小波这样写道:"我的舅舅是个作家,但是在他生前一部作品也没发表过……"
  
  现在我的前面就放着一本《白银时代》。翻开崭新的青色封皮,可以闻到一股清新的油墨香味。那么如果我来写,我就应该这样写:"我的舅舅是个作家,在他生前发表过很多作品,大家也都非常喜欢看。可是这些作品零零散散就是出不了一本像样的书。即使出了,也被迫卖得很少。然而在他刚刚要出他正式的小说全集时,他却死了……"
  
  追随我舅舅的方式是任何人也不可能做到的。他死了,那么他所有的一切就都走了,只有他的精神继续生活在我们中间。但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舅舅就没有死。除去自己的感觉之外,一个人的死活难道不是由别人来判断的么?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他,一定会认为他在那个世界是活着的。这样一来,那我的舅舅就会在两个世界同时活着。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如果他真的活着,我这篇文章便失去了意义。活着的人是不需要纪念的。但是,我总感到我有话要说。要对我的舅妈李银河说,要对我的姥姥宋华说,还有想对所有爱我舅舅和为我舅舅所爱的人说,我热爱我的舅舅。我想念他。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香烟味扑鼻而来。里屋墙角的书桌上,凌乱叠放的磁盘、CD-ROM和VCD中间摆放着一台计算机。机壳已被烟雾熏得泛黄。机器边上两只音箱的位置同我上次来时一点也没有改变。桌前那把折叠椅斜斜地对着门。我的舅舅王小波就是这么站起身走出门去。不再回来。他身后的计算机里留下了他为之奋斗尚未完成的全部――一个完善美的精神世界。远离了所有他所爱和爱他的亲人和朋友们,他走了。
  
  推开那些凌乱的磁盘,我拉开椅子坐下。准备用他机器上的网络联系还在英国的李银河,我的舅妈。还没有听到Windows95的启动,眼前屏幕里的图样已然模糊成一片。我才知道原来丧失一位所爱的亲人的感觉是这样。多少次我俩坐在这台计算机前,打开机器,一边看着Windows95的启动,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他电子小说的构想和编程细节。我每隔几周来到姥姥家,就会去看他的计算机。有时他颇有心得,兴趣盎然地展示他在Win95下编程的进展。敲完键盘,他会歪过头来冲边上的我嘿嘿一乐。有时碰到问题,便和我一道痛骂微软公司的险恶――在他们发明的Windows操作系统下编程犹如恶梦。
  
  当时我的编程水平还不足以解决他的问题,无法想出好的手段完善他的电子小说系统。可是自己用BORLANDC++硬做出一个小说多媒体系统,对我们这样的计算机爱好者来说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我们约定好,他电子小说的音乐部分由我全盘负责。随后他用递归算法画了其中几幅插图。那是他第一部电子版小说《万寿寺》中的插图。书中开头写道:"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随后屏幕上是一幅由递归算法画出的混沌图形,被深浅不一的绿色和棕色按数学规律渲染。我看了顿感大为倾服,而他却摇摇头说:不太像样,准备请人画几幅。我说这几张要得,感觉奇Cool。他又侧头看了看屏幕,嘿嘿地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决定要它。
  
  我一度苦于没有计算机摆弄,曾在舅舅面前忿忿然地抱怨,说起父亲居然认为想学计算机并不一定要买计算机,拒绝了我从PC-XT升级的要求。舅舅笑了,说这可以理解。当初他小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过个人电脑,我父亲这一辈的人自然不能理解当今计算机发展的迅猛。就连他现在手上的PC-286也被挡在Windows之处,深感落伍,可就太糟糕了。于是他当即决定去买一台奔腾,把他那一套给我。这样我只用花几百块就可以升到PC-486的水平。按他的说法是使我进入Windows时代。我乐得不行,简直可以说是欢天喜地。
  
  我还记得那天我俩从他住的楼上走下来,每人手里抱着一个大箱子,里面是他用了好几年的全部家当,那台PC机。他帮我打了一辆面的,然后一块把东西抬上车。在关上车门时,我冲他招手,心中充满感激之情。看到他微笑着站立在马路边上缓缓向后退去的身影,心中闪过一阵阵温暖之意。
  
  看着桌上已撕开抽了一半的那条烟,只掰掉一小块的云南陀茶,我感到心的颤动。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然而一想到将永远、永远见不到他,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便涌将上来,充塞了所有的感官。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感觉。一种似乎是对于永远的模糊理解。
  
  强行转换过思路,我想到他可能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我给他传过去的那份文件。那是关于如何利用电子邮件实现更多网络服务的说明。那一次通过电话传送计算机文件是我们俩最后一次联系。也是这世界与他的倒数第二次联系。在这之后他回复了一个朋友的呼叫,然后离开了。
  
  当时我正受长期扁桃体化脓的困扰。已经打了一个月点滴。因与父亲闹僵,母亲又远在国外,躺在床上无人照料。学业受困,时日艰难。他劝了劝我,也想劝劝我爸,被我阻拦住了。他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买点排骨,放上酱油料酒炖炖吃。言谈中他对我落课太多着实忧虑担心,劝我赶紧养好身体去上课。千万不要考试不及格,影响了毕业。"怎么样也得拿到毕业证呀"。
  
  挂断电话前他说到近几日在姥姥家睡觉胸中憋闷。晚上睡觉几次憋醒,形如哮喘,想是空气干燥所致,准备换个环境,去远郊过几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那时我的生活正在低谷,艰难中突然听到他这些劝慰叮嘱,亲近之意油然而生。现在回想起他当时的话,更感觉到他对我的拳拳之意。如今我已拼命考过了这个期末,在另一世界的他应该对我满意了吧。我希望。
  
  在四月那个清冽的早晨,听到我二舅的死讯。我突然从床上坐起,耳边嗡嗡的只是在响着一星期前最后联系时,他挂电话前的话。我还劝他在他的屋子里洒一些水。谁知道几天以后在他郊区的房子里,他又独自在凌晨憋醒,然后却又永远地独自睡去。他会感到孤独吗,还是遗憾?《黑铁时代》,我的舅妈,我的姥姥,还有那部电子小说……
  
  当痛苦充满胸臆时,我感到已说不出什么。就像他在《黄金时代》中说的,"我要找出一些闪光的句子,像月光一样皎洁。"我在计算机打着这篇文字,像我二舅一样。但是无法找到任何闪光的句子。
  
  我感兴趣的是一些比较激烈的音乐。犹如他的书,属于非主流之类。但是它们的根源,都来源于一种最真实的激情。当我找到了它们的创作源泉时,我体会到了我舅舅小说里最深邃的忧郁。在《黄金时代》中那些闪光的句子下面,隐藏的是无比的悲哀与压抑。只有这样,才能使人感受到他灵魂的自由。作品的灵感只能是来自于作者本身对于痛苦的体验。
  
  当我察觉到这一点时,我的舅舅感到了身上的责任。他不希望自己的经历在下一辈中重演。虽然时代不同了,可是人痛苦的感觉是一样的。很多次吃完晚饭,我俩在全是阴影的屋中。我倚着墙躺着,他半坐半卧在床边的椅子上,表情忧郁地缓缓说着自己对艺术的看法。悠悠的,沙哑低沉的嗓音回绕在灰暗的屋中。他告诉我,所谓艺术应该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是一群处于社会中比较高地位的人做出的使处于同样环境的人感到舒服的东西。在我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艺术家身体里,流淌的全是晶莹闪光的敏感和真实。我听着他慢悠悠地讲着,感到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在开始变的有价值。
  
  就像在一个浩瀚的湖边,偶尔遇到波浪送上来的零星珍贝,拾到后欣喜不已却又不及细探。而如今我舅舅的生命之湖已早早悄然耗尽,不及孕育更多生命之精华便已化为湛蓝天空中的朵朵白云。留给我们的只是以短短生命孕育的几部小说、若干杂文和一部电影剧本。站在枯干的湖底,我们茫然若失,却感觉不到我舅舅在天上俯瞰我们的眼神。他的下一代本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关于艺术、文化、知识及人的思考和乐趣。从他那由痛苦中孕育的灵感中,得到使心灵永远快乐自由的方法。但是我们还没建立起自己真正的精神园地时,那个高大的骑士却早早地走了,再也不回头。
  
  生活还是会继续下去。可是我想你,我的舅舅!
  
  1997年7月4日晚
  
  (选自《浪漫骑士》 艾晓明 李银河 编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链接 王小波文选
  王小波,一代著名作家,生前鲜为人知,死后声名广播。自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一日去世后,他的作品几为全部出版。评论、纪念文章大量涌现,出现了“王小波热”的文化现象。出版作品有:《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我的精神家园》、《沉默的大多数》、《黑铁时代》、(地久天长》;纪念、评论集有:《浪漫骑士》、《不再沉默》、《王小波画传》。一个严肃作家在死后两年时间里,如此地被人们阅读、关注、讨论,应该说是十分罕见的,其中所蕴涵的文化意义是非常丰富的,而它所透露出来的一个基本信息就是,王小波为许许多多的人们深深地喜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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